北邙山上有帝陵和妃嫔的墓园, 与垣丘相距不远, 但因楼夫人当初是“衔罪”自尽,所以她连妃嫔的陵园都进不去。
少帝称帝,帝王生母不过是正了名, 依旧单独远离皇陵安葬。谁人不顾及自己的母亲?少帝平时不外露, 忙忙碌碌都在围着朝堂和政治打转, 只有最脆弱的时候才肯把自己的痛苦说出来。能够听见天子的内心剖白, 对近臣来说是莫大的殊荣,少帝走到今天不容易,上官照对他自然又多几分心疼和同情。
“再有不久陛下便要大婚了,亲政后为楼夫人迁葬追封吧。”
“她会愿意葬到邙山上吗?愿意给先帝随葬吗?”少帝将那截断笄牢牢捏在掌心里,虚弱地枕在隐囊上喃喃,“生死之事, 会带到那个世界里去的。也许她情愿一个人在垣丘上,也不愿再见到先帝了。”
上官照对他的消极束手无策, 仔细观他气色, 脸红气短伴有咳嗽,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症候。他靠过去些,紧紧握住他的手, “传侍医吧,好不好?陛下, 这样下去不行……”
少帝微微睁开眼, 安抚式的对他笑了笑, “没关系, 以前病了,我也是这样,很快就会好的。这次大约是着了凉,你命人给我开些清热解表的药就行了。”
“药是可以乱吃的吗?”他固执己见,上官照着实头疼,“你看看烧得这样,白耽误了性命,要令亲者痛仇者快吗?”
“亲者是谁,仇者又是谁……”少帝脸上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来,“我至今没有被废,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。天下欲我死者太多,我管不了那么多。”
他说了无数的丧气话,愈发令人不安,照回身看,殿里灯树璀璨,宫门洞开着,外面漆黑的夜像鬼魅大张的口,随时可能将人吞噬似的。他突然感到恐慌,“阿婴,就算天下人都负你,还有我。你不为旁人,为了我,传侍医成么?”
扶微的视线调过来,目光在他眉眼间流转,“我是帝王,帝王为了活命,有时候不得不牺牲最亲近的人。我总是在算计,算计朝中大臣,也算计你。譬如这次指婚,为什么不将翁主指给斛律,偏要指给你,你有过疑虑吗?”见他不答,苦笑道,“因为当初敬候斛律安执掌过虎贲军,到了普照这辈,又任中垒校尉,管过上林苑屯兵和宣曲胡骑,我……不放心。不管哪个有实权的,我都不放心。阿照,其实我和皇考很像,阿母的事上我怨恨他,可扒开了这层皮肉,我和他一样,心都是黑的。”
少帝的言辞有些激烈,灯火下的上官照脸上却很平静。一个为了长大用尽全力的人,怎么能够责怪他薄情?少帝一向自律,这次为他加爵,可能是他在位以来办的最出格的事了。作为臣属,他从不害怕自己成为众矢之的,却害怕三公九卿联合起来反对他。最后事成了,他也不觉得少帝是为实行自己的计划算计他,他给他关内侯的爵位,终究还是因为顾念他。
“陛下不该这样说先帝和自己。”他温声道,“臣虽愚笨,但其中缘故猜到了七八分。武陵的兵权,上官氏已经交由卫将军管辖,如果上不为我加爵,我这辈子都只能是个杂号将军。人活着,有些东西不必刨挖得太深,就算知道了真相也不会快活。不管臣是翼卫将军还是关内侯,唯有一点改变不了,臣永远都是陛下的侍中。我不计将来,不问前程,陛下用得上臣,臣任由陛下差遣;陛下用不上臣,臣便一心一意为陛下看门,守好东宫三出阙。”
扶微听完他的话,有片刻失神。起先她的用意不过是借病交心,虽然老友很可靠,但她也害怕自己的做法伤了他的心,到最后要失去他。深谋的时候不忘巩固,这是历代帝王惯用的手段,再好的感情都需要维护,所以她有时不得不权衡,甚至恩威并施。然而照是个单纯耿直的人,他不会心口不一,更不会有意敷衍。他是当真拿她当兄弟的,万事可以不计较,只要她好。扶微有些自惭形秽,和他比起来,她欠缺真诚。而这真诚,正是帝王大忌,哪天你毫无保留地对待一个人时,你的江山也许就坐到头了。
她垂眼叹息,自己所求太多,他想要的,仅仅只是她此刻宣侍医罢了。
“替我把丞相请来吧……”
话音才落,就见门上有人进来,大约来得很急,罗衣单薄,连罩衫都没有穿。扶微勉强支起身,咳嗽了两声道:“相父来得真快……”
上官照忙起身退到寝台下,俯身对丞相参礼,丞相不满他过于接近少帝,因此也没什么好脸色,只道:“来的路上斛律都尉同孤说了经过,掖庭令需查问,你执孤手令入北宫,这就承办去吧。”
上官照应了声诺,不放心少帝,回首顾盼。扶微做了个口型道去吧,他才安心出了殿门。
左右人随即都散了,她昏昏倒回枕上,头晕得厉害,语气却得意:“我先前说了,夜半在寝台上等你的,你到底来了。”
这时候还有闲心调笑,丞相狠狠白了她一眼。提袍上木阶台,坐在她身旁查看,她的脸那么红,半熟的虾一样。拿手探额,掌心滚烫一片,当真是病得不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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